与诗词结缘,是一种华丽奢靡的情分。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小时候,性格木讷内向的我偏爱语文,迷恋古诗词。想象那些古人前贤酾酒临江吟诗作赋的场景,心中很是向往。那时记性好,看到一首诗词,就会背下来,而不管是否能理解诗的语义和意境,脑海中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像,读着上口,就觉得是一首好诗。偶尔听老师在耳畔念起“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词句,对诗词的膜拜和对老师的尊崇油然而生。小学五年级时,我开始尝试模仿古诗词写一些我今天看来哭笑不得的“诗”,相比骆宾王六岁就写出《咏鹅》这样的名篇,我在诗词方面的资质就显得愚钝笨拙、毫无天分。
中学时代,除了对古诗词一如既往的热忱之外,我接触到了现代诗词,方法仍然是死记硬背,囫囵吞枣,与“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境界千差万别。我家里有一本外公送的泛了黄的《李义山诗集》,是我最珍爱的书。李商隐是我在这一时期唯一推崇的诗人,甚至觉得别人的诗都算不上“诗”。“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他的无题诗以情喻世,格调凄美,幻象奇异,感情真挚,不可名状却又充满音律之美。那时我正值花季、雨季,从肉体到骨子再到灵魂都散发着青春和纯情,所以曲折缠绵、委婉绮丽的无题诗对于我而言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尽管我情窦未开,更没有具体的钟情对象,但诗中主人公追求梦想的艰难、求而不得仍孜孜以求的执着,对梦想坚贞不渝,求索的痛苦中始终燃烧着薪火之光。由渺远而悲,由悲而迷惘,迷惘中又对未来寄予希望。看是悲剧,是凄,又期望求有所得的圆满,是美,这种倔强的求索让人感到一种凄艳的美,感伤的美,也深深地感染了我。今天看来,李商隐似乎把人间的至爱,把所有人追求梦想的感受,搜罗穷尽后完美宣泄,以致后人之中,为梦想而沉沦着、坚守着的人也会以李商隐的诗自怜自伤而又自省。
刚上高中,我疯狂地迷恋上宋词,有了李商隐的无题诗作铺垫,我喜欢婉约词。婉约词细腻而唯美,每当我读一首婉约词的时候总要颠来覆去的念叨半天,然后既忧郁又神往的喟然长叹,仿佛词中那个“罗衫淡淡”的丁香女子,正是自己等了一千年前世今生的伴侣。
说到婉约词,就不能不提到柳永、晏殊晏几道父子、秦观、李清照。我钟爱晏殊的词,“梨花院落溶溶月,芙蓉池塘淡淡风。”、“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还有那首《浣溪纱》:“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充满娴雅温婉的中和之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时刻想着“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哪怕是“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可谓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后来,我又一气读完《花间集》,看得“满眼是相思”,于是决定以婉约词为开端尝试创作并用于实践。
不过当时我年少单纯,而且一直以学业为重,所以我的“实践”只是帮同学写情书,顺便引用几首词,企图借此来俘虏少女的芳心。朋友喜欢隔壁高一的女孩,写了好几份情书都没有回音,我看了他写的情书之后狂批他的文采,于是自告奋勇代书一封,并在结尾抄了首花间鼻祖温庭筠的《梦江南》:“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不出所料,当天晚上那个女孩就回信了,朋友收到回信后马上跑来找我,我很得意的打开信纸,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十个字:“后面那首诗是什么意思?”经此打击,我明白了一个现实:万千繁华已落尽,那个精致玲珑的唐宋早已浓缩成杳渺的身影,在墨色古卷的文字中沉淀,而今人们只能理解“带着镣铐跳舞”的现代诗歌,就在这个时候,我读到汪国真的诗。
汪国真的诗,我其实说不上真正喜欢,斯人已逝,不忍苛言,但不得不承认,汪国真的诗最大的特点,就是非常的直白,直白的连白居易再世恐怕也要自叹弗如,尤其是他的情诗更是如此,这是我当初喜欢他的原因,也是后来厌恶他的原因。此外,汪国真的情诗中还常常充斥着一些看似很哲理的句子,如《热爱生活》:“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的吐露真情”,又如《默默的情怀》:“不是不想爱,不是不去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又如《梦中的期待》:“天空还是昨日的天空,云彩不是昨日的云彩”,再如《我能够不流泪》:“我的表情可以像玻璃,心却不能。我能够不流泪,却不能不忧郁”。不可否认,这些词句既直白又浅显,在“年轻时不懂爱情”的我们读来,感觉总是那么畅快。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诗句只能埋藏在故纸堆中褪色、泛黄,直白的说,在这个爱恨情仇肆意挥洒的年代,爱恨一念间,还有几个人会去在意“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大一的时候我比较喜欢席慕容的诗,她的情诗写得相当精致,尤其是那些对细微过往的追忆,哪怕是短暂而无望的一瞬,哪怕是对方忽略的一次心灵感应,哪怕是因此而付出青春枯萎的代价,在席慕容的诗中都可以升华为永恒的记忆。如那首曾经感动无数人的《一棵开花的树》:“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又如《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在席慕容的诗中现实总是不美满,但她诗中爱情的动人之处并不在于心心相映的绻绻,而是即使没有了心心相映,爱情也还是永恒的,就像那时我们匆匆许下而又难以兑现的诺言,时过境迁,没有伤害也没有怨恨,只有感动和怀念,因此她诗中的爱情带着浓厚的哲学境界,而动人的诗句亦俯拾即是,如《送别》:“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错过今朝”,又如《错误》:“然而这不是,随便传说的故事,也不是明天才要,上演的戏剧,我无法找出原稿,然后将你,将你一笔抹去”,再如《失恋的感觉》:“这是无法逾越的界河啊,我们像两个国籍的界碑,你代表你的神圣,我代表我的庄严......”。不过可惜的是,她的诗囿于太多的中国古典诗歌的闺情与英国湖畔派诗人内心探索和感情自然流露童话般的梦幻,总是在幻想有一种绝对真挚绝对无怨绝对恬静的美好。但是,幻想毕竟是幻想,许多人的梦想,终究是幻想。比较起来,穆旦的诗,在富于传统诗歌的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的抒情气质之余,又有很强的现实感,正如死前绝笔《冥想》:“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之间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这样的内心独白,比《赞美》、《哀国难》更让人感到震撼。大一快结束的时候,我的人生幻想被毕天云老师介绍的悲观主义哲学彻底打破了,从此之后,读席慕容的诗我再也找不回那千回百转、怦然心动的感觉。
自从喜欢上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之后,我更变得不喜言语,大二整整一年,我的精神生活都充斥着悲观与虚无的色彩,以前那些感动过自己的诗词读来以颇觉无味。不过那时我倒是喜欢读些禅诗,天天都在“忏悔此生多业障,不见如来金色身”,“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也常常“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更是希望自己“心如大海无边际,广植净莲养身心。自有一双无事手,为作世间慈悲人。”除了禅诗,我还喜欢读陶渊明和王维的田园诗,欣赏他们诗中的那种“无我之境”,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初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向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恬淡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此外,我还读些朦胧诗,尤其是顾城和北岛的诗。读顾城的诗,觉得他永远都像个孩子,总是一副楚楚可怜很“受伤”的样子:“我失去了梦,口袋里只剩下最小的分币”,所以他时刻都在追求光明,如《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当求索无果,他不是像北岛那样做一名挑战者,而是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所以他在《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中写道:“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而北岛正好相反,他把世事看得太通透,他知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所以他大声地《宣告》:“我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但他并没有放弃:“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因为他相信:“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在被朦胧诗语尽而意远的朦胧了一段时日后,我又开始喜欢豪放词及李白的诗。那时应该是大三,“十年一觉扬州梦”,忽然觉得自己才二十出头,还“大有可为”,正如伟人词中:“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所以要“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不能年纪轻轻就被俗世羁绊:“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哪怕一时不济,也要做到“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至于李太白,以常理度之,一个人在青少年时应该会喜欢他的诗,而随着年岁渐长可能会更喜欢陶渊明和王维的诗,但我却相反,先喜欢陶渊明和王维之后才开始倾慕李白的。李白的才情,李白的自信,李白的狂傲,于我深深的欣赏与羡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读着这样的诗,豪气干云,飘逸若仙,纵然颠沛流离,岁月蹉跎,仍然真我直率,倜傥不群。尽管李白的豪放比较孤独,但此种“孤独”妙不可言,它是历代文人心底永远的浪漫。
大四至今就很少读诗了,不过我开始认真读海子的诗。其实在高一时就看过海子的诗,但那时是感触不深,而今读他的诗,却总有一种悲怆和颤栗在冲击内心。我想自己应该是能够部分读懂海子的,只是太多的感受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能够直接用语言解释清楚的恐怕只有他自杀前两个月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一首很幸福的诗:“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但是,在这么幸福的诗句中,死亡的气息若隐若现,因为海子在结尾写道:“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个“只”字表明了他远离尘世的决心。尽管海子知道“活在这珍贵的世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但是,“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海子的内心充满了痛苦—陶醉而满足的痛苦,因为他的诗中常常充斥着“黑夜、太阳、血液、烈火、痛苦、幸福”之类相互矛盾的字眼,还偶尔出现“船只生成大树,儿子生下父亲”这样的悖逆逻辑,所以读起来晦涩难懂。我不相信宿命,当时也理解不了海子和顾城的结局,顾城出生名门,海子毕业于北京大学,都受过良好的教育,都是年少成名,可两个清晰律动的生命如烟火般,绚烂绽放又戛然而止,夜空中只留下一丝丝惊愕的轻叹,转瞬归于寂静。或许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而对于“疯子”而言,死亡是最好的归宿,所以海子选择在山花浪漫的山海关卧轨自杀,就如同顾城后来在激流岛杀妻后自缢于树下一样悲情而决绝,而他们的死,象征着喧嚣、浮华而又迷离的当代诗歌,彻底走向沉寂。
与诗词结缘,从李商隐、婉约词到汪国真、席慕容,再到禅诗、山水田园诗、朦胧诗,最后再从豪放词、李白到海子,谈不上什么逻辑与系统性,只是代表自己不同时期的不同心境罢。当然,作为一名喜欢诗歌的人,除了读诗,我也偶尔写写诗,只是写得极少极少,而且只写给自己看,写诗完全靠天赋和灵感。喜欢婉约词那段时期会填填词,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很多情感和思绪没有体验过是写不出来的,再后来写过几首席慕容、汪国真风格的现代诗,不过是止增笑耳罢。至于禅诗、山水田园诗、豪放词及李白的诗这些都是极高的境界,实在是无力而为之。工作以后,日子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一页页翻过,我很少读诗,更不再写诗。因为在没有诗歌的年代,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要多,诗几乎成了私人的梦呓。我常常感慨,这个伟大的时代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诗。本来我是想以一首诗为自己挚爱的诗词划下句号的,但是,美好的诗跟美好的梦一样,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只能述文以记之,就当是为自己挚爱的诗词写一个墓志铭吧!
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痴迷诗歌的人,焦灼而狂热,翘首以期待,这是一个关于现代诗的颁奖晚会。那些诗人中,顾城被高高抛起,汪国真签名如流水,海子睡在地上,高呼:“反对个人崇拜!”,舒婷一直在后台不敢出来,北岛戴着口罩、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住脸往外走。一个诗迷追上去,极端地用刀片划过手腕,他要在诗人们面前,用生命证明对诗的热爱!
我会不会是那个诗迷?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有谁知?”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庆幸那只是一个梦,我庆幸我早已放下心结。
桌上邮差送来两本书,一本《源氏物语》、一本《吉檀迦利》,我是先看哪一本呢?